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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方志园地

李小江 | 家乡,何以成为精神家园?——周美华和她的《庄河记忆》
发布日期:2022-09-12   点击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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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澳门太阳集团网站入口

李小江老师主编荐语

很早就想介绍周美华和她主创的《庄河记忆》。

《庄河记忆》2011年深冬酝酿2012年春创刊。我参加了它的筹创过程,见证它近十年的筚路蓝缕,亲眼目睹周美华从一介小女子成长为地方文化栋梁的整个过程。

人,像树,是可以在风雨兼程的坚持中茁壮成材的。

所谓成材,不关名分,看它的成果。

《庄河记忆》是周美华的一个人生成果,她自己也在扎根乡土的大树上长成为一颗成熟而美丽的果实。小个子的她,踏实做人,低调行事,没有人能够预料到,这个小小女子,硬是生生托起了边僻之地、一方水土、乡亲父老、姐妹兄弟……共同的精神家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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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美华,辽宁省庄河青堆子人。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,辽宁省工商联微电影协会副主席,庄河市作协主席。自创晴籁书院和《庄河记忆》(季刊,已出38期。查阅资料9千万字,行程100万公里,投资400万元,编撰整理1500万字书籍)。组织出版《庄河近现代书画集萃》《庄河文化遗产》。拓碑150余块,拓片1000余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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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乡,何以成为精神家园?

——周美华和她的《庄河记忆》


文 / 李小江


所谓“精神家园”,不同于地理意义上的家乡,它落实的不止是一方水土之上建构起来的风土人情,还有回归的意念;无论身在何方,让心灵承载着温暖的记忆,在“诗意的安居”之地落脚还乡。依照海德格尔的界定,出走,是“还乡”的前提:


惟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——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,备尝漫游的艰辛,现在又归根还本。因为他在异乡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,因而还乡时得以有丰富的阅历。


这个形而上的命题像一条人生咒语,驱使无数追梦的人离乡背井远走他方。今天中国,出走与“开放”同义,承载着现代气息,为现代化推波助澜;因之,家乡似乎成为困顿之地,守家疑似守旧,像是弃绝理想的无奈之举。

可是,这世上就有那么一些人,一生未曾离乡也不思远行。他们将熟悉的乡土看作一本读不尽的大书,志在将困顿之地变成安放心灵的精神家园;不仅为自己,也为所有的家乡人。这些有志向的人也是录志的人,叩问大地,记录乡情,续写方志成为他们共同的“还乡”之地。因了他们的努力,原本由历代官府经办的方志书写脱离了迂腐的庙堂气息,在民间沃土中极大地扩展了它的精神疆域。在这浩浩汤汤、前赴后继的志人队伍中,“小女子”周美华挑起了《庄河记忆》这杆大旗,硬是在关外边地扎根建树起属于庄河自己的文化标杆。 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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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庄河记忆》核心编委



文化自觉,志人在先

庄河,位于辽东半岛东侧南部,依山傍海,距朝鲜边界150公里,1987年被列为国家边境县。1992年撤县建市,行政上隶属于大连,总人口不足百万。

庄河地名起于明朝,启用于清朝末年(1906年),地偏人稀,长久被视为化外之地。庄河有县志也是晚近的事(1921年),少数山川人物只在《岫岩志略》(1857年)中略有提及。从现有文献看,庄河境内乏善可陈。本地居民的祖辈多为山东移民,近代以来,汉族渐为主体,遍地胶东乡音。地方政权几易其手,缺乏有序的传承记载,“文化”和“历史”一样,不详,成为难以追踪的悬案;家族史也像断线的风筝,多半无从追究。数百年来,生在这里的人大都视远方为故乡,族群身份及其“根”的意识很可能是错位的。庄河的处境因此难堪:生养众生的一方水土与人们身边的人情世故似乎不那么搭界;在身份迷失和无根可寻的茫然中,一切事物的人文价值都显得轻薄,尽其自生自灭,任人遗忘——直到《庄河记忆》诞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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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河老街,孙浩拍摄


“记忆”犹存,因为人在。

方志之成立,因为志人在先。

《庄河记忆》于2012年春正式创刊,酝酿筹办的日子由来已久。最初,它只是一些个人散念,如主创人周美华(1964年出生在庄河青堆子镇),漫长的艰苦创业中始终怀揣着小女子的青春梦想;日子日见富足了,总想着能够经营一间自得其乐的书屋,于纷繁世界平凡生活中找到精神的寄托。当因缘际会,天时地利人和,她敏锐地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时代机遇,勇立潮头,将“对文学未曾熄灭的情感”转化为自家办刊的冲动,力图为无数在困顿中力图突困的志人们创建自己的精神家园。

因何而困?

因为守土,守在家乡故土,困在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和家长里短的人际关系中,心思走远却无法远行;已经有了丰富的阅历和人生感受,想说,却困于没有一个适当的表达途径——这不是周美华一人的困境,而是无数留守家乡的有志人共同的困窘。比如刊物艺术统筹姜弢(1964年人),曾经出走在体制内谋职,为自由创作毅然返乡却苦于没有自主言说的话语平台;又如责编孙德宇(1970年人),原本已经有了谋生的饭碗却偏执于与生计无干的文史勘察,满腹地方故事却苦于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文环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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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庄河记忆》主编团队:(右起)周美华、姜弢、孙德宇


她(他)们将财力、心力和能力汇集一处,在《庄河记忆》(下文称《记忆》)名下,共同为庄河搭建起了一个承载“记忆”的公共平台——它是当下的,承载着现今人们对往昔的追念;也是历史性的,将可见可闻可以追寻的点滴信息转化为寻根的资源。根壮才能叶茂。有志人在先,方志才有灵魂。多年来,一方水土养育的志人共同积聚善缘,决心协力打造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:


庄河虽不是古城、名城,但对她不算悠久的历史和文化,我们依然珍爱有加……生于斯,长于斯,这里投下了我们对生活的全部瞩望和努力,那种温情,仅用日子改善的标尺衡量不出,也断难替代。我们不会只因拥有一幢房子、一部车子而遮蔽了生存的全部,我们从未停止思考,有话要与人说,而一个合适的平台,是大家所共需的。(No.1,创刊寄语)


众人万千,说什么话?

说庄河人的心里话,将费孝通主倡的“文化自觉”用于生养自己的土地,“做这个刊物,给庄河攒点家底。从这里开始,刻意明明白白说出一个庄河”。为地方代言,是书写一切方志性文献的基本原则;因此,“本土原创”在《记忆》中成为一个主体栏目。最初,它的用意不在历史在文学,就如主编周美华的初衷,企图以文托梦,借助文学想象让心绪离乡远行。几年下来,《记忆》为庄河的文学爱好者提供了一个发表作品的平台。但凡在“庄河”名下出场的文字,根性外露,不管是小说、散文、诗歌还是札记和随笔,无一不携带着脚下泥土的气息,“于故人亲里间拿捏出独特的形象”(No.22)。这些贴近大地的笔触,或抒情抒怀,或写实纪实,将心绪的丝丝缕缕编织成一幅幅有温度也有深度的地方画卷,共同为庄河创造精神财富。


文化记忆,地方之魂

世间万象,从哪里说起?

在辽东半岛乃至整个东北地区,庄河可说是一个富庶之地,山清水秀,海产山货地道而丰富;它的乏,不在物产,只在可以传承的“文化记忆”。

任何地方,没有可以传承的文化手段,记忆就像碎片,托不住一地灵魂——于此,《记忆》的主创团队深有感触:“我们已经多次遭遇到一种尴尬:明明只是百十年甚至几十年前发生的事,但却每每有遍寻无着的困境。缘何?无记载。”(No.14)

附着主流文化清点家底,《记忆》首先做了两件事:一是清点庄河地面上的古迹和历史遗存,一是盘点可见文献的历史事件和著名人物,刊物因此有两个重点栏目“稽古察今”和“人文回眸”。精心制作的封底图片和文字,让我们看到北吴屯考古遗址,可知6500年前人类活动已从中原延伸到此地;大荒地石棚和白店子石棚,可见青铜时代部落首领的墓葬遗存;当地称“高丽茔”的粉房前石棚,与古代日本和朝鲜的墓葬形制是相通的,可想民族间文化交融之历史渊源由来已久……辽宁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刘俊勇教授在《记忆》上发表考古散记,从学术角度为辽东地区早期人类活动提供可信的证言。继之而来的,是发掘这片土地上可歌可泣或可圈可点的历史人物,主创人不厌细琐,查询文献,实地求证,翻箱倒柜,倾摊出盘,让我们认识了一些存活在庄河人记忆中的英雄人物:清末抗击外敌的英烈李秉衡(1830-1900),清廉刚直,多被误解被诬陷,其真实身世和晚年岁月在这里被重笔彰显;人称“东北刘胡兰”的史春英(1925-1946)1946年在游击战中牺牲,葬身庄河,至今被人追念;共产党人吕其恩(1911-1979)1945年7月27日率东北海上先遣队从故乡打开缺口,庄河因此最早获得解放,成为中共抢占东北的桥头堡。文化人的队列中,除了当地人熟悉的满族名士舒穆禄·多隆阿(1794-1853)、善画墨竹的僧人喜禅(1881-1953),这里也有丹麦基督教女青年会第一位女传教士聂乐信(1871-1960)的故事:1896年她在大孤山传教,1930年代她在当地创办崇正女校并最终入籍中国……通过《记忆》我们知道:庄河是华裔美国人类学家许烺光的故乡,也曾留下了胡风(1946年)、田汉(1960年)等文化名人的足迹。这里没有发生骇世惊人扭转乾坤的历史事件,却对近代以来重大的时代变迁做出了自己的反应:甲午战争主战场就在庄河境内,这里因此抛洒了抗击日军的第一滴鲜血(1894年,No.11);日本占领东北以后,庄河人自发组织的大刀会成为辽南抗日义勇军中一支劲旅(1932年,No.5);抗美援朝战争中,庄河派出大批民工直接赴朝支前,也曾在本土抗击美军细菌战(1951年,No.21)……如此种种,《记忆》“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文物修补匠,把散落在庄河大地上的历史碎片一片片捡起来,又按原貌把它粘接起来”,不仅真实地记录了时代的变迁,也保存了庄河的根脉(杨水宽,No.5)。远走他乡的庄河人因此汗颜,原以为“庄河土,没文化”,没想到它“有如此多且内涵丰富的故事”(宋清海,No.5)。《记忆》六年有余,像无声的召唤,唤回远行的游子还乡的意念;也像一块无形的吸铁石,吸引来了新生代的晚辈后生,自愿加入了录志的行列。新进志人张传筠,对文史痴迷如醉,将职业之外的全部业余用于稽古考察,寻历史遗迹,访庄河世家,于百年寂寥的字里行间挖出众多生在庄河的清朝拔貢生,为丰富庄河人的“集体记忆”前赴后继。


生民文化,文脉之源

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【克罗齐】,用在周美华这里十分贴切。她说:学生时代,从课堂和课本上学习的历史,感觉很“隔”,与自己的生活无大关系。如今,走出课本,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寻找,庄河的历史依旧陌生而遥远,只在文献的边角缝隙中偶然浮现,与“生生不息”的大地似乎不在同一个地平线上——可见,历史的书写,不能全然仰仗学者和官府的记录,历史的记忆未必都能完好无缺地保存在档案文献之中。有生民活动的地方,就一定有它自在的存亡传续。做《记忆》就是做身边的历史,“要把庄河的河海文化、山水文化以及我们先祖们的原生状态、自然形态做一个系统的整理,系统的记录”,为认知和体恤自己的生养之地开通渠道(周美华,No.2)。

自2012年初创刊至今,《记忆》所有开篇栏目都是“人文回眸”——回眸,是定向,在激越前行的现代化潮流中毅然转身,在前人一路艰辛的足迹中守住了倔强不屈的处世姿态:“死犟”(No.2),不圆通,不妥协,像庄河人的集体性格,淳朴而率真。驻足回望,“静心去品咂土地的性格与土地的心情,是种必须”(No.12)。《记忆》强调的“文化性”,不同于娱乐意义上的大众文化,也有别于日新月异的时尚,旨在根植本土的精神层面上把握民心走向。无论世事喧嚣或寂寥,主笔姜弢相信,“总有另一种潜流在汨汨流淌”,不见经传却别有力量(No.7);越是偏居一隅寂寥无言,越是值得追寻值得“记忆”值得传承。同历代文人的精神指向是一致的,它承载着绵续不绝的文脉,将生生不息的“生民文化”进行到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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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笔 姜弢


何为生民文化?

生民,是我在地方基层做人类学考察时逐步领悟出的一个新概念。不同于“民生”【孙中山】[1],它不是一个政治词汇,没有居高临下的权力视角;也不同于“常民”【柳田国男】[2],并不隐含等级身份。它的主体是“民众”,基质是“生存”,标的始终如一:传宗接代,生生不息。与权力主导的主流文化不同,生民文化的所谓文化性,不在经院不在殿堂,也不在主流话语的高调门里;它通常是低调的,甚至是无言的;自谦,收敛,与生活同步,与乡土关联,顽强地存活在百姓辛勤劳作的日常生活之中,借助一方水土不断地演绎出从未谢幕的人情世故——姜弢看它是别样“文脉”,是家乡人的精神生活之根。在“何处不乡愁”名下他说:“站在时间的河流里举目四望,无处不有着一些感怀的伤痛的碎片飘荡,你没法认定哪一片是重要的,哪一片是不重要的,只因为,那都是些寻找归家路的灵魂。”眷念故土,不弃家乡,并非那个“乡”给了你多少好、多少温馨回忆,只不过就是——你正是那么活过来的(No.9)。因此他自信:只要“尊重每一种活着的感受,体味每一个令人萦怀的细节”,就能把握住生民文化的根脉,为《记忆》找到不绝的生命之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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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弢手绘庄河老街利泉涌酿酒图


坚守民间立场,突出生民文化,《庄河记忆》中有两个栏目不同寻常:“岁月口述”和“民间拾萃”——前者以人为主体,站在史学高度,将有迹可循的生命故事与宏观的大历史结合在一起,让每一个“个人”在芸芸众生中自我呈现,展示出了一统天下的万千气象。后者的主体是器物即所谓“老物件”,如火盆(No.3)、风匣(No.1)、线笸箩(No.4)、纺车(No.7)、靰鞡(No.2)、帽盒(No.6)、瓷枕(No.9),还有播种器(点葫芦头,No.5)和犁杖(No.17)一类生产工具,来自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劳作。如今它们多半已被丢弃不用,“但我们至少应该记住,曾经有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寄托在皮影、鼓书等等民间艺术上的情感,而靰鞡、风匣都曾是我们生活中须臾不能离的物件。它们上面铭刻着前人的智慧,带有悠长的生活气味,也饱含文化的艺术的元素,会在人心里撑起满满的冲动。”(No.1)在漫长的岁月里,它们与“风土人情”互相支撑互为印证,让即将消失的“记忆”凝结在“活着”的物证中。为此,刊物特设“摄影游记”和“图片叙事”,让亲情在山水中现身,让民俗在影像中说话——由此,我们不仅看到了庄河美丽的自然风光、残存的古街、古建筑和古老的作坊,如老油坊(No.6)、采石场(No.17)……也看到了诸如赶海(No.10)、织网(No.22)、柳编(No.23)、缫丝(No.24)、上梁(No.7)、钉马掌(No.12)等等旧时的生产活动。老物件承载着旧日的生活,无言地展示着尚未远去的岁月。与老物件共生的老年人,以“故事”的方式讲述地方传说和自己的人生。从民间立场出发,普通人的亲历与帝王将相的生命是等价的,平民口述的价值不同却不亚于文献记载,因为它们“更接近心灵的真实”(No.11),是审美的,也可以是历史性的。在岁月的长河中,叙说人生的悲欢离合是每一个亲历者的特权,个人故事里“除了命途、走向、烙印等等,还有特定年代里的色彩”(No.10)。它们应和着主旋律的节拍却未必同一格调,以个体生命的真实体验求证历史的真相,各有千秋,不容僭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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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庄河记忆》编委收集的老物件



民间精神,自我求证

什么是历史的真相?

传统史学以帝王为主体,以宏大叙事为主线,强调的是“事件”的客观性。但是换一个角度,从普通人的民间视角看历史,那些重大事件和英雄伟业都会退而成为背景,每一个人的亲历和感受都可以成为历史证言——历史的真相因此直指人的精神领域,在不同的人生遭际中看到不同维度的价值判断。《记忆》揭示的历史,根在民间。在心灵层面上,它有普世性的精神追求,向往“诗意地栖居【海德格尔】;而面对现实世界,在近代中国在庄河的土地上,“我们每每看到的是匍匐于地的姿态,也有诗意,但很沉重”(姜弢,No.14)。1958年“跃进”的折腾(贵立义,No.21)换来1959年的“荒年杂记”(孙广森,No.12),还有那一批被迫到北大荒讨生活的庄河人(No.19)……无疑,他们的遭遇都是历史性的,都有被解读的历史价值。文化学者周立民说得好:“庄河文化不属于那种典型文化,并不等于我们没有文化。”同理,庄河的历史少见史册,不等于庄河没有历史。人在远方,乡音已改,不改的是怀乡情结和“还乡”的信念。正是因为出走,长年浸润在主流文化的体制规程中,他才会坚信:重要的问题不在历史和文化本身,只在认识历史文化的方式:“我们不能再用那种原始的方法延续,必须要有另外的方式把它变成文献,变成典籍,同样能让我们一千年、两千年后的子孙能够解读。”(周立民,No.14)《记忆》之有所建树,就在创新方志的记录方式。“记忆”名下逐渐壮大起来的团队,聚合了一批有历史感的志人。他们走出文本寻访大地,发掘古迹,编印碑拓,汇集近代当地文人的绘画书法编辑成册,催生出版当下中学生“记忆”文集;同时,他们广泛征集家谱,逐一撰文推介;追踪有故事的老人做口述访谈,在多民族的文化氛围中考据方言,重塑方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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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庄河记忆》编委整理的碑拓


重塑方志,《记忆》是从“正名”开始的。庄河的历史河道难以疏通,首要问题是“名”的混乱。关外边地,常常是多民族交汇共生,地名之杂乱,不仅与民族混居和多民族语言的交流有关,也与中央政权的盛衰集散呈负相关性。比如“庄河”这个地名,究竟由何而来,村落与河川纠结盘缠,至今莫衷一是;又如凤窝堡这个小山屯,内方外圆,八面受风,在百年时事变迁中三易其名(林辉英,No.7)。这里的山名、河名、村名、道路,甚至植物、动物的名称,在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人口中有不同的称谓,直接影响了当地人的地方认同。因此在这里,“正名”成为一件要事,地方志的整理不得不从“名”的梳理做起。此“名”不同于文献中的命名,它是有声音的。“谐音”(语言变异)将不同民族不同时代人们的日常生活“诙谐而和谐”地串联在一起,成为当地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。史上庄河,集权之力看弱,儒家名分不顺,信风水、算卦、拜佛等民间活动十分昌盛(No.11),民间组织如各种帮会一时活跃(No.9)。“但凡生命力旺盛的事物,其根须必定是发达而深植的”(姜弢,No10),其根脉就扎在生生不息的生民之中。毫无疑问,像庄河这样的边僻之地,倘若没有以“生存”为本的生民文化,庄河人的“记忆”就没有依托,无根可寻。生民文化的遗存可见各种维系生存的老物件,其精髓却并不是衣食住行本身,而是一方水土之上的主人即风土人情的引领者:大家族——方志中,可与正史中帝王将相比肩的,是地方望族和造福一方的地方官员和文化名人。因此,搜寻家族历史日渐成为《记忆》的重头戏,在主流文化的边缘地带另辟蹊径;大家族的庄园遗址和家谱族谱由此更加弥足珍贵,成为可说可见可以追寻的地方文献。地方文献的征集有赖于地方“志人”的自觉投入。庄河的幸运,就在它有像录志主笔孙德宇这样的志人。德宇的本职工作在联通,业余时间几乎全部奉献给“记忆”。他的足迹遍布庄河的山川大地,他的成就体现在丰富的文字记录里,他的成长就在日见成材的方志森林中。在他眼里,庄河山水无不故事,人情世故都有来历;几年来,追踪家史,征集族谱,成为他日夜牵挂的头等大事。在庄河这样的边僻之地,大家族的影响力通常远在官府能力之上,“一地的望族,往往成为这一区域文化形态的表征”。比如一面山的王氏家族(武术世家,No.24)、红崖子街的刘氏一族(科举传人,No.21),以家族德行自立于山林。又如盛传在步云山的“九如”故事,承载着闯关东的李氏后代自强不息的家族品格和文化底蕴,“宏阔且深厚,从农耕起家转而趋向耕读,累积了十数代人的一个梦想,源自“先祖从新移民到做主人的进取精神”(No.15)。不同于彪炳史册的英雄豪杰,这里所谓“精神”无关殿堂,直向民间,即自强不息的民间精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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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庄河记忆》刊发德宇整理文章


何谓民间精神?

总在文本中看到“民间精神”这个字眼,却少见有人认真阐述它的具体内容。《记忆》以身说法,准确而全面地展示了它的内核:自我求证,自在自由。发刊六年多来,这份在夹缝中茁壮生长的民间刊物,通过不同形式展现民间精神特有的精髓:草根性、自发性、多样性。说到底,民间精神即草根精神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;它与主流与庙堂并不是截然对立的,相反,它在根性上追寻阳光,却在阳光不到之地仍然能够顽强地生长。《记忆》创刊不久,即以“民间精神”(No.3)为题主办了一个乡镇专刊“青堆子专题”。很长一段历史时期,青堆子是庄河的经济、文化中心;更重要的是:“在人们的心目中,青堆子是一个关乎精神归属和心灵家园的文化符号”。庄河女儿孙惠芬生于青堆子,离乡出走之后,她以故乡为名用写作的方式在精神上还乡,不仅成为《记忆》有力的支持者,也是“记忆”最忠实的承载者。无论她身在何方走出多远,萦绕在怀的,“总是那些厮守家园的青堆人,默默而执拗地坚守着他们至珍至重的文化形态,虽寂寂无名亦终生不悔”。

他们以纯民间的、毫无功利的姿态,共同撑持起一片天空,而这天空下便是青堆子的异彩纷呈、每阅弥新……我们只能将一种纷繁的形态笼统概括为民间精神,而这种民间精神的不死不灭,才是一地兴盛的永恒灵魂。(姜弢,No.3)

因了这种精神,《记忆》有根性,也有滋养枝叶繁茂的土壤,可以一直“就这么走下去”。它知道,这条路“未必通天,但一定会寻获一个水草丰美的好去处”(No.6)。它坦言,这种执拗的精神追求并非来自高尚情怀,而是“每个人在现实生活里摸爬滚打之后感受到的一种缺失”。借用一位本土作者的比喻,“我们所有人可能都是候鸟,为着各种各样寻觅家园的理由,一生往复翻飞,从生到死……所有的折腾,都为着灵魂的从容安放”(No.25)。就像庄稼的生长需要充足的养分,一个人的人生——无论其身份地位民族种族——不仅需要阅历和远行,也需要根植大地的底气与安然。它相信,只要脚下的土地安然无恙,《记忆》就会如那些庄稼一样,携带着浓厚的“土气”一茬一茬地生长和成熟,给人温饱,也给人慰藉(No.4)。因了这种执拗这份坚守,世人看到也能感到:天下一统而不乏,人心思远而不虚空。精神家园也是有根性意识的,只能在身份认同的文化沃土中建构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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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出版的《庄河记忆》

参考文献:

[1] 孙中山在《民生主义》中界定:“民生就是人民的生活,社会的生存,国民的生计,群众的生命。”

[2] 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提出“常民”概念,把普通农民称为“常民”,主张民俗学是研究常民历史的学问。